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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间固如此,杂陈合其中

【关周】越人歌 5

5.

 

周巡是第一次进入那样豪华宏大的殿堂。满堂的大烛,安放在黄铜的灯树上,每一只都像一片散发金光的叶子。那样的灯树布满大殿,把一切都照得似梦中之事。又不如说,周巡的梦里也不曾出现过这样的场面。按他自己一贯的想法,这种银钱堆出来的漂亮屋子,同他这个人,就压根没什么关系。

 

他曾经只是一名死士,早晨起来不知道晚上还能不能把脑袋撂在枕头上。那时他终年浑身皂衣,住在公子江的后院。屋子里的汗臭和血腥气怎么打扫也清除不尽。屋子里的人不声不响地换来换去。他曾经去过公子江的寝殿门口,站了很久也没进去。那间寝殿的门像个怪兽的巨口,幽深黑暗。他自认不算个胆子小的人,却不敢进去。

 

他又曾经是个船夫,每一次一脚踩在旱地上都可能是最后一次。他现在想起来,都说不清自己一直以来住在哪里,船舱,货仓,鱼市场;喝醉了等醒来才发现在野地里睡了一夜,有一次在河滩上,是野狗把他拖得掉了个个儿,才算没叫涨上来的水把脑袋泡了。有时候也自己搭个窝棚,有时候去老船工的家里对付半个月,也有时候遇上船主大方,就叫他住上一回泥瓦房。

 

他如今也不知道自己算个什么东西。公子峰带他回了吴国。在那里,他的宫殿更美,第一层院子里是柏树,第二层院子里种着高高的笔直的乔木。连周巡这样的粗人也看得出那殿阁舒展庄重的漂亮劲儿。他在公子峰的寝殿中,帐子旁边不起眼的角落里,看到了一个别人用过的錾银小酒杯——丢在那里很久了,都落了一层尘土。他刚拿起来看看,侍从就吓得脸色都变了,说公子早就吩咐过这些要清理掉,求他饶命别告诉公子。他把那杯子丢给侍从。自己往西边的小配殿里寻了个暖和的角房去住。

 

那天晚上公子峰派人叫了他三遍,他就在那间小屋子里,靠在榻上坐着,不点灯也不生火,没一点声音,一动也不乐意动。最后公子迂尊降贵,亲自去推他的门,在外面问他,你这是做什么呢?

 

是啊。这是要做什么?闹个别扭?周巡在一片漆黑里讥笑了自己;接着起身去开门,对公子峰,抓抓头发,挺不好意思地一笑,对不住,刚睡着了,没听见。

 

在那之前,他问过公子峰,我能不能不接你的活了?

 

那天是第一次去吴国,刚刚开始装船。他坐在船舱外面,看着船工络绎,江水起落;他靠着舱门柱,悄悄地说了那句话,猜测里面的公子峰大概听不清他的声音。

 

公子峰波澜不惊地回答他:“你没有得选。”

 

公子说的对。周巡想要找到赵馨诚,唯有把吴国的公子卖给越国的公子。即使他可以不顾赵馨诚的下落,他也放心不下这个吴国的公子,这个心眼儿比天上的星星还多的公子,能哄得周巡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还立块碑。可周巡这个蠢货还要放心不下他。

 

我当初为什么要唱那个破歌?

 

装完了船,启程时已是晌午过后。周巡众目睽睽之下钻到船舱里去,大白天拉着公子峰喝了半坛子新烧酒。黄昏时分,他撑着一半清醒对公子峰说,我后悔了,我为什么就不能忍住了不唱呢?

 

公子摸着他的脸,手指头像羽毛一样,轻轻地扫着他发热的颧骨,眼睛里很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含义:“我刚才说过了,你没有得选。”

 

他没有得选。就好像如今站在这个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,坐在尊贵公子的近旁、锦缎鹅绒的软垫子上,穿着把他的腰身约束得紧绷起来的华丽衣衫,头发也被梳理起来露出他的脸,被四周围每个人用各种复杂隐晦的眼神打量,这都不是他周巡可以选择的。

 

他也只能随波逐流,顺手自己扑腾扑腾,别让别人过得太顺心了。他抬起眼睛,装作散漫地扫视大殿里各式各样的陈设布置,往正座越王彬的背后划过一眼。

 

赵馨诚一脸放空地看着这个方向,眨了眨眼睛,权当是打了个招呼。

 

他俩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。公子峰在左手客席首位。他的正对面就是越国大公子江,背后带着黑压压三四个手下,个个目光炯炯。

 

周巡以前也算是个正经门客,没混饭吃,这几个公子的恩怨纠葛弄得明白。当年老王命不久矣,越国三个公子争夺王位,老大公子江费尽力气,把拥有兵权的老三公子天压了下去,却不料老王安排死后不明发丧报,先行将传位诏书送到了当年的公子彬手里。

 

那时候公子江气得都没了人性,派人横七竖八暗杀了不少人。有成功的,也有不成功的。越王彬的王后便是那时候被他的死士杀了。赵馨诚也是那次被派去的人之一,共有六人,三个人找到了尸首,两个人不知所踪;还有一个带着伤爬回来,背后插着赵馨诚的短剑,什么也没说清楚,当晚也死了。

 

王后那时刚生下了公主没几年,还十分年轻,听说死状凄惨。有人传说,王后死前曾经受辱。也有人说,王后是险些受辱,幸好被人救了清白,却没救得性命。后来周巡离开了公子江手下,也不想再探听。

 

那年一别之后,有十来年没见过公子江和赵馨诚了。现在居然这么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吃个隆重的宴席,周巡突然觉得,真有意思。

 

宴席上的人说话都一串一串的,周巡听不懂,又懒得分辨,只沉着一张脸在公子峰右后方跪坐着。赵馨诚在正位后头,也沉着一张脸,在越王彬的候右后方跪坐着。两个人不约而同坐出了一种闹中取静的意思,好像年少时练功,在院子里站马步一样。

 

公子峰忽然往他这边回了一点头。他连忙训练有素地凑过去,公子像是要同他说些什么密语似的,左手把大袖子举起来遮住半张脸,右手把一块烹调精细的肉往他嘴里一送。

 

什么也没说,公子放下了袖子又正襟危坐,面无表情地听席间诸人热热闹闹的贺寿祝词。

 

周巡也面无表情地板直了背,把嘴里那块肉一下一下地嚼,尽量不叫人看出来。

 

公子江忽然端起了杯子,挂着一脸的皮笑肉不笑,向越王彬开始一长段致辞。

 

周巡禁不住有点紧张,虽然不关他什么事,还是竖起了耳朵。公子峰忽然又回头示意他。他犹豫了一下才凑过去,这次他的好公子递了个杯子给他,举着袖子等他把里面的葡萄酒一口一口喝完,还悠闲地说,别急。

 

让他搅和的,公子江说了些什么周巡一句也没听见。

 

而且,他不太喜欢葡萄酒,酸唧唧的,一开始以为没什么力气,过一阵子却怎么也甩不脱那股不爽利的涩味。

 

端坐到宴席后半,歌舞演乐渐渐也有些靡靡之风。按他以前做死士时在殿外头蹲岗的经验,这种鬼哭狐狸叫的歌舞大概有个三四五首,那些要紧的大人物也就一个一个悄悄撤了,各自有各自另外的去处。不要紧的顶多再撑个一俩刻钟,也差不多就各自散去。

 

于是周巡便觉得有盼头了,心一松,肚子里就咕噜一声。

 

公子峰回头,疑问地瞥了他一眼。

 

他摇摇头。

 

首席上,赵馨诚突然动作特别明显地往越王彬肩膀上一搭,探到前面跟他说了句什么。越王彬点点头,赵馨诚起身头也不回地就出去了。

 

周巡盯着他,有点想追过去……

 

公子峰忽然看了看他,又把袖子举起来,这次真的是张嘴说话,问:“你要不要去方便一二?”

 

周巡停了一停才道:“不了,公子江只喝了七八分醉。”

 

虽然说公子江不至于缺心眼到席上动手,可他周巡穿的人模狗样地跑来,不就是为了戳在这儿装样子吗?真有个万一谁担着?

 

公子峰却笑了:“去吧,我在这里等你。”

 

周巡脸上只露出疑问,心里却陡然一惊,他难道知道了?

 

公子峰有点不耐烦,翻了个很克制的白眼:“你的肚子叫我都听见了。”绝不能是饿的,他今天这一席,可没少给周巡悄悄投喂吃的喝的。如果汪苗要是知道周巡有这个待遇,怕是要嗷嗷叫着闹上半个月。

 

周巡叫他说破了有点伤面子,草草行了个礼,起身出去,临走还甩下一句抱怨:“你耳朵怎么那么灵!”

 

 

 

周巡顺着殿阁的后门廊一路走过去,五谷轮回之所都挺远的,更何况他想找赵馨诚,走得更慢。一直到他那点葡萄酒在脑子里的晕眩气,都慢慢散了去。于是前头拐角柱子后面藏了个人,不远处树上还有一个,对他来说就分外的清楚明白了。

 

他仍照着原先的步子溜达过去。

 

“又有些什么屁话?”

 

柱子后那人并不肯出来,只低低地开口:“主人让我带一句话,说他给你道贺。”

 

周巡立刻就明白了,可还要装不明白:“道什么贺?”

 

那人还未说什么,树上那个憋不住,嘲讽地笑出声来:“贺你和吴国大公子情好意深,不分彼此。”

 

柱子背后的人挺不满被抢话,咳了一声,那树上人便不再开口,悄无声息地跳落下去。他转而又向周巡道:“你与吴国公子的样子,主人都看在眼里,容不得你撒谎隐瞒。你要找的人,今天也找到了,到时候主人要再问你什么事情,你如果再敢推脱,主人让我们做什么,我们就做什么。”

 

他说完话,身形一纵,一道黑影犹如无声的蝙蝠跃上了廊檐。

 

半空里突然“啪”地一声。

 

那道黑影一个倒栽葱又从上头摔了下来,掉在院子当中,跌得翻身都费劲。

 

周巡把手里另外两块小石头往地上随手丢掉,拍了拍掌上的尘土,转身走了。

 

“傻X。”

 

一群傻X。包括公子江,也是个大傻X。别人给你们看什么,你们就信什么。就这个德行还搞什么阴谋诡计,还不如我。

 

我比你们聪明多了。

 

周巡想,我就没上他的当。是我自己踩坑里去的。

 

周巡这样想着,竟然还有点得意。他忽然就不想到处去找赵馨诚了。反正他在王上身边呢,什么都挺好的,有机会下次再聊吧。

 

于是他就掉头回殿里去。

 

听音乐声,殿里已然快要散席了,此时应该要趁着人多,给他们看看吴国大公子身边亲近的那个越人侍卫。那侍卫穿着吴国花色的衣服,面目英俊。大公子饮了一些酒,侍卫该扶着他的胳膊,让他搂着自己的腰。

 

给人看看。

 

 

 

PS:

周巡:这一届门客不行啊!!你们这是谁训练的!都给我去跑五个负重越野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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