Ak

人间固如此,杂陈合其中

【关周】越人歌 9

9.

 

夜晚宿营地是个山坳,背着风,靠着一道长满矮树的断崖,安全又舒适。随行的护军在外围扎了一圈。没有点大的篝火,星星点点各处散了些小土堆,隔着树看过去影影绰绰,稍微远一点就看不清楚是星星还是火。

 

楠夫人娘家一家子将军,她小时候骑马比公子峰还跑得快些。虽说身上重,可全然不受影响,也不需要很多休息,所以路上便赶得十分顺利。此处已经是他们原计划中准备第二天宿营的地点。

 

路走得顺大家都开心,于是营地上虽也肃然有序,可人人都有个笑模样,一圈溜达下来,周巡整个人都觉得高高兴兴的。

 

他拎着个烤兔腿三步两步到自己帐前,一掀帘子就吓了一跳:“卧槽,你怎么在?”

 

公子峰这回特别稳当地坐在里头:“我不在这儿在哪儿?”

 

“……”周巡想了一下也没啥可说的,叹口气,行吧……“你吃东西了没有?他们那还打了个麂子。”

 

说着话就要翻身去拿,被公子峰叫住,说刚刚去看楠夫人,吃过了。

 

于是周巡就复进来,在铺盖上坐下兀自啃他的兔腿,埋着头也不说话,比白天在马上和公子峰逗笑的样子判若两人。

 

公子峰忽然回过头来,问他:“晚上怎么睡?”

 

周巡正叼着一块软骨咯吱咯吱地咬,拿半拉嘴给他含含糊糊地说话:“睡什么啊?你睡吧,我晚上得盯着点。”

 

公子峰摆出来一副挺关心的样子:“他们盯着就行了,你休息休息。这些布防放哨的事情,交给他们就好。”

 

周巡忽然抬起头来,看了他一眼。

 

帐子里只有一盏小灯,豆子一样的一点光,在周巡两个眼睛里一跳一跳的。他的笑也像那灯光,活泼地闪一闪,像一个小孩儿拿了个蚂蚱,准备要塞在谁衣服领子里的那种笑。他就那么笑得很鬼地对公子峰说:“其实,我一直都没告诉你……”

 

“什么?”公子峰有点楞,脸上的神色好像想拦住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。

 

“我以前是公子江的死士。”

 

他就这么直愣愣地把这句话丢出来,好像随便从胸口里掏了个什么,往地上一扔,给公子峰看见就看见了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

 

“我知道他们会从哪儿下手,什么时候动手。”周巡叼着还剩下的兔子腿,懒洋洋地站直起身来,还往后伸了个懒腰。

 

仿佛只有一转眼,他站在帐子里的身影显得黑暗而高大,像一尊双眼里点了火的石像,他面对着公子峰的脸上忽然抹去了一切情感,只是严肃地对他叙述这样一个事实,“这件事,就应该交给我。”

 

他说完话转身就出去了,像要躲着谁一样。

 

那天周巡整整一夜都没有回到账中。公子峰踏踏实实地睡了一个好觉。

 

一直到第三天晚上,他才明白,周巡根本不打算在这个帐子里休息。他也许在树上,也许在河边,也许在林木之中的某个地方,或者白天在马上打个盹——他并不像出发时那样逗弄公子峰,正相反,他试图离他远远的。

 

 

 

第一波攻击出现在行路的第四天,那之前周巡有两次衣服上染着血从外面回来,还有一次扶着一个受伤的护军。他到账中换衣服,打了水洗干净手和脸。公子峰只是看着他,什么也不问。他也并不交代任何话。仿佛这些令他双手染血的事情和公子峰并没什么关系。

 

攻击发生之前已经有了很多征兆,比如远处的鸟鸣和风里凛冽的味道。公子峰命人收拢了队形。第一支箭飞过来,周巡回手把马鞍上一柄短刀甩飞出去,在半空中斩断了箭。他喝叫着在楠夫人车前留了一队人守卫,只回头冲公子峰喊了一声:“你就在这,别乱跑!”就纵马冲了出去。

 

护军的头领大概一早就和他商量过,此时也不用人说,催着整队人抽打着马拼命往前赶。

 

林木之间箭矢不多,但每一枚都很准,直冲着楠夫人的车驾而去,咚咚地打进车顶,车厢壁上,偶有直飞向车窗的,大多被护卫挡落。一队人马顾不上问车里的情况,只管脚步不停地向前,准备尽快冲出那片树林。

 

公子峰压着马紧跟在车旁。

 

林中人的箭终于用完了,他们开始追击上来,队伍尾端清晰的搏杀声、兵器击打声仿佛敲在人后脑上。时不时有一两个人冲着车直杀过来,公子峰迎上去,他的砍杀动作有力清晰,直击要害,三两下便倒下去一个人。

 

护军和公子峰一齐杀掉了第十个冲向楠夫人车驾的死士,他们疾驰着冲出了那片树林。

 

前面是一片开阔地。

 

护军换了队形,带着弓箭的押后,他们仍在往前跑,背后追出树林的死士只有零星的几个。此时车队护军虽然少了一大半,可形制仍在。死士追出林的人数不多,胜算不大。

 

可车子已经剧烈颠簸着跑了太久,公子峰急于甩脱这几个追兵,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停下来看一看楠夫人的情况。

 

他们又冲出去十五里,终于确认背后暂时没有追兵。

 

公子峰问过了楠夫人的情形,又派出探马四下查看了一圈,队伍收拢回来,又往前走了一些,在一个很小的河滩上扎下宿营来。

 

一直到西边天上泛起了薄薄的晚霞,公子峰坐不住了,他派人去找周巡。

 

那人去了许久,直到了繁星满天的时候,这才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,直入公子峰账里,压低声音说:“公子,周……周护卫他有些不对劲…………”

 

公子峰挺稀奇地看着那个护军,他也算从军多年的老兵勇了,什么没见过,周巡做什么也值得大惊小怪?可是想了想,眼下已经逃开追杀足有半日,周巡不仅没追过来,反而久久不归。他们临行前就曾经担心周巡会不会反水。而且他启程前绝口不提,前几日却对公子峰直言他曾经是公子江的死士。

 

“你说明白点。”

 

那兵勇也有点脑子,知道这事不能乱喊,恐怕乱了人心,于是压低声音把所见所闻说清楚。

 

他说,他看见周巡在刚刚的林子里,捆绑着一排十几个公子江的死士,一个一个地低声问他们什么话,有的还要好言好语,有来有去地聊上几句。也有冲他叫骂怒吼的,他并不说什么,只拿匕首在那人喉间一划,那人立时流着血翻倒在地,张了嘴也发不出声音来。

 

公子峰听到这一节,只觉得有些想不明白,叫那护军接着说。

 

兵勇又说,周护卫挑挑拣拣,这人说一句,那人说一句,问到最后一人,那人恨恨地不肯给他好脸色,可周护卫却没有对他的脖子动刀,而是脱了那人的裤子,把刀在那里比划着,问了一句:“这一次的码子,是宫调还是角调?”

 

那人翻着两眼,恨恨地瞪他,牙缝里说了一声:“宫。”

 

周护卫手里的刀噗一声就下去了。

 

那人及其凄惨地嚎叫起来,夜晚林子里的鸟扑簌簌惊起一大片。

 

“切了一个不要紧,还有一个。”周护卫说话声音不大,可四周寂静得可怕,只有他和那人凄惨的喘息。

 

“别骗我。不要以为我问他们都是闲聊。”

 

那人在喘息之中,声调抖抖索索,到底还是开了口:“是……是徵调。可,可你手里没有鹧鸪哨,你问这个……什么用都没有!”

 

周护卫不睬他,只从身上拿了药粉出来,给他们敷伤口。

 

护军这时才悄悄地跑了回来。

 

“公子,周护卫说的话,卑职听不懂……你说他会不会……会不会……”

 

公子峰看了那护军一眼,摆摆手,挺稳当地安慰他:“没事,他说的这个没什么不对的,你先去宿营就是。”

 

护军从公子峰帐里出来没多久,公子峰也悄悄地从帐子里跑出来,钻到楠夫人车上去。

 

 

 

后几天路上跑的十分疲惫,死士又来袭扰了两次,却似乎重点不太分明,一直在攻击护军的人马。一路跑下来护军有死有伤,有掉队的,只还剩下三十多人。他们攀上眼前最后一座山梁,翻过去再跑五十里便是吴国边界。可公子峰却越发得焦急起来。

 

公子江在边界前肯定还有最后一道攻击,靠眼前的这几个人手……

 

他回头看了看周巡。

 

周巡昨日从马上摔了下去,膝头上受了些伤,倒不厉害,只是越往前走,脸色越发阴戾起来。身边等闲的护军都不敢上前同他说话,他也不似刚启程那几日还爱说爱笑,而是一天也不见开口说一句话。

 

只有晚间各自擦洗身上的血迹,他拎着满满两大桶水进来,放在公子峰面前,语调平平地道:“给你洗头发的。”

 

说罢人就要出去,公子峰脱口问了他一句:“你不洗?”

 

他回头笑了笑:“您不懂,我们这样的人,头上有些血气,辟邪。”

 

眼前山顶上林木稀疏,居高临下又无遮蔽,正值晌午十分,天光晴朗。公子江就算再怎么急功近利,也断然不会选此处动手。于是他们就在此处停下来歇歇脚。

 

周巡忽然把公子峰叫住,带他往前走了几步,避开旁人。

 

“从此往前,我们要分开走了。”

 

不等公子惊讶地说什么,周巡忽然退后一步,十分隐蔽地拱手行了个礼:“二公子。”

 

“…………”公子宇神情如旧,并无一丝一毫改变,此时此处,容不得他流露出一点点的惊慌讶异。

 

周巡直起背,似是卸掉什么重担一般的轻松神情。他抬手指着山下田野,稀疏的林木间隐隐有一条小道:“公子,歇完脚,我从东边这条路走。”

 

他又指了指西边,靠近一片河湾,一片开阔地上:“你们从这条路下山,往那边走,过了那片河滩,再往前有个小村,你们去穿过村子,再往前不远,就到吴国地界了。”

 

他回头看了看,公子宇脸上神色纷呈变化,像有三五句话要问,却不知该说出口哪一句的样子。

 

“你担心我用计哄你,诱你落入陷阱吧?”周巡笑得很开朗,“那村子虽然地界属于越国,可村里人世代以来都以吴国人自居,你身边亲卫阿傅,跟了你几年了,他便是那村里的孩子。你可以去问他。”

 

公子宇理了理思绪,到底是想出来一句:“为何要分开?”

 

周巡像等得就是他这一句,闲闲地甩着手里的缰绳:“之前,大公子说,他要带一个很重要的人回吴国。我答应他,一定要护那个人周全。看你们隐秘行事,他所要保护的那个人,应该走的是水路,从此间隔一道大山粱,就在那一边的江上。”

 

公子宇不置可否,只是目光炯炯地看着他。

 

“现在这个地方,是两条路线交汇最近的地方。也是公子江所布死士最为聚集的一个地方。我必须在这里开始做事,才能把他们都引来。”

 

“引来?”公子宇到底是没憋住。

 

“对,引来。”周巡伸手到怀里,摸了个巴掌大小,色如犀角,形似鸟嘴的东西出来,托在手上给公子宇瞧:

 

“我告诉过你,我曾经是公子江的死士。这个鹧鸪哨,是我师父做的。此物声响可在山岳林木之中,穿越百里,又有百般变化,以声调变化传递讯息。常人不经意,只把它当作是风鸣箭音而已,而公子江手下的死士,都会听此物之音。我已经听过,他们现在还在用它传递消息。我师父死之后,就只有我会做这东西。现在公子江的死士所用的,都是我师父生前所制。”

 

“我师父是因为赵馨诚逃跑而死的。公子江因为他逃了,只为泄愤,就随手杀了十个死士。其中有我师父。我那天恰好不在他跟前,逃了一死。但是在那不久之后,他派我去杀王上的晨公主。”

 

“那时候晨公主尚小,他却对我们下令说,要我们对晨公主,先行败秽之举,再害她性命。”

 

“所以,我杀了一起去的四个人,逃了。”

 

“我曾经自己下了决心,不再听从任何贵人王族的命令。”周巡望向远处,笑意还在脸上泛着明光,“可是这一次我自食其言,答应了大公子。”

 

“他那天说,需要别人以为,他有我保护。我不知道他这样说的时候,心里的本意是怎么样的。可是我开口答应他的事,乃是我要保护他。”

 

他转向公子宇:“既然大公子现在不在此处,我不把那些死士引来,又如何保护他呢?”

 

公子宇此时脸上褪去了困惑的神色,只是沉吟了一刻,问周巡:“你是想让我,把这些话转告他?”

 

“为何要转告他?”周巡眨了眨眼,显然并未想到公子宇会问出这样一句话。他并不等公子宇答,便追着摇摇头,“他托我做的事,我做完了。其他的与他并无什么干涉,他也不会问。刚刚那些废话,算我多嘴。”

 

他自嘲地咧了咧嘴,抬起手拍拍公子宇的肩膀,转身就要走。

 

公子宇忽然把他叫住:“我们在哪里接应你?”

 

周巡挺奇怪地瞧着公子宇,眼神里都是你这人真有意思的笑,很是笑了一会儿,才算是找出一句话答给公子宇:“我答应大公子的事,并没有什么需要接应的。”

 

“你们只管走就是。”

 

他甩开公子宇,牵了两匹马栓到一起,自己一个往东边下山的路步步走去。

 

天色正是最好的时候,冬日的阳光银白,铺满山坡上的树林,随着微风沙沙作响,山林翻滚起来,就像是江河上的银色波涛。

 

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悦君兮君不知。

 

山上生长出树木,树木上生长出枝条。我的心里萌芽生长出一个你。你不知道。你什么也不知道。

评论(81)

热度(102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