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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间固如此,杂陈合其中

【关周】越人歌 11

11.

 

黑马尸身附近脚印不多,有一条脚印左深右浅,似乎是个瘸腿的跛脚印迹。

 

公子宇说他们分开前周巡右边膝盖上就有伤,但是不耽误走路。眼下看,恐怕是那伤又加重了。他的脚印仍然在往林深密集的方向走,不是出山的路。大概当时他的身边仍然并不安全,他还要把死士往公子宇他们相反的方向引去。

 

公子峰就跟着那脚踪往前。周巡先是顺着溪水走了几十步,喝了水,又坐下休息了一会儿,给伤口又重新包了包。他的伤口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滴血,随着脚步时多时少。

 

又走了不远,脚迹的步幅忽然变大了,往树丛里去。公子峰警惕起来,四下往远处看,转了几圈,才在几丈外一个树丛里找到一个躺在地上的人。

 

那是公子江的死士,他的脸上手上,还有手里的刀上都沾满了血,不知是谁的血。

 

他胸前插着公子峰给周巡带在身上的短剑。人已在弥留之际,被公子峰灌了一口酒,嘶哑地挣扎起来,直着两个眼睛冲半空里叫:“你……你为什么不逃?你为什么不走?为什么还要……还要…………”

 

他喉咙里咯咯地响了两声,又动了动口,两眼一翻,便气绝而亡。

 

公子峰伸出手去,将那把剑试着拔一拔。谁知竟没晃两下就拔了出来,原来短剑已经断了,并无前端的剑尖,仅靠断刃插入胸膛一二寸许;怪不得这人还能苟延残喘这么久。

 

他大概是想问周巡,断剑残躯,山穷水尽,为什么还要再战,为什么还不肯走。

 

公子峰不需要疑问,他知道答案。

 

他在附近看到了熟悉的左深右浅的脚印,竭力撑起身来,跟上去。

 

周巡那时候不知道他们在江上是否顺利,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过了这一段路。他能做的,就是杀掉尽量多的死士。

 

周巡对公子宇说:“大公子现在不在此处,我不把那些死士引来,如何保护他?”

 

事到如今,他突然想起那天,在幽深的殿阁里,周巡慢吞吞地跪坐在他身边,他抬起头来,很简略地应了一声“好”。他眼神中的无奈公子峰当时不能解读,他的郑而重之公子峰当时也并不能明白,现在懂了。

 

谁不想留着性命呢?可他就那样轻易地许诺出去。

 

那天他又唱着那句船歌,悄声地向公子峰要答歌。他说,山不改兮水流长,君往山水兮吾同往。

 

是自己对他说,好。可是自己又对他说了谎,没有让他跟随。

 

公子峰走得有些恍惚,一时不知道走了多远。周巡脚印附近的血迹变多了。他的惴惴也随着一步一步更多了些。他跟着脚印爬上了一小道山梁。顺着脚印的方向,顺着林木稀疏的间隙,远远地能够看到山间一个水潭。

 

他居高临下,看到阳光闪耀在潭水水面上,粼粼的白金光芒。

 

脑子里忽然擦过一阵嗡嗡声,嘈杂里有一个似远似近的声音就在他耳朵边,掺杂着风声和啸鸣,哑哑地低声说:“完事之后……把我的尸身…………丢到江里去……”

 

此处并无江水。

 

公子峰腿一软,扑通一声坐在地上。

 

他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。他不知道自己在向着什么摇头,大约是恐惧。他此刻不能恐惧。他要去那边看看。周巡,周巡也许在那里。

 

下山的路很难走。公子峰已经劳累了整日,腿上力气差些,又拉着白马,一步一步走得几乎抬不起头。好不容易下到近前最后一道坡,他望过去,远远地,他看见了一个很小的人影,是周巡!

 

他躺在水边,半边身子泡在血红的水里。

 

一只野豺正在他附近嗅探,似乎想咬一口试试他是不是已经死了。

 

“滚开!”

 

公子峰冲下坡去,方才的无力和疲软都一扫而空。

 

豺狗惊叫着跑掉了。他从冰凉的水里把周巡捞起来,往岸边拖了几步,忽然一下失了周身力气,一跤绊得差点栽进泥里。

 

他翻回头,跪坐在潭水边湿软的污泥中,抱着周巡,让他躺在自己腿上。

 

周巡还活着。

 

他很冰,脸色白得发青,衣衫破碎,眼睛看去之处都是大小的伤。他合着眼睛,神色平静又温柔,一动也不动。他还在呼吸。

 

“周巡。”

 

公子峰伸长手臂,尽量多地搂着这副身躯。

 

他的伤口下面,胸膛里,心脏还在跳,他还在呼吸。

 

公子峰的马上带的有羊毛毯,有药,有红糖和白酒。但是他一定要等一小会儿……他现在不能松手……他松不开手……

 

 

 

公子峰在越国官军的营地里要了一辆骡车,白马拴在车旁,启程回吴国去。他们出了山林不久,就遇到了追上来正在到处找公子峰的汪苗等人,他们带着早就备好要接应周巡的东西,被褥,伤药,干粮,碳炉子,还有大夫。

 

快到吴国国界不远,天上又阴沉了,从灰突突无穷高远的天上,飘飘摇摇地落下大片大片的雪来。

 

公子峰在车里,坐在周巡旁边。

 

一个一个地给他洗好了伤口,上了药,用干净的白棉布包扎好。腿上,胸膛上,肩膀上,脸上,手背和肋侧,肘弯上有扭伤,肿得高高的;伤口有的大,有的小,有的深可见骨,有的只是一点擦碰。最严重的是右边膝盖上的伤,又被砍了,又扭了筋,还好骨头没事。还有一处胸口上的刀伤,有四寸多长,药粉敷上去,周巡人仍旧昏着,却疼得在抖。

 

周舒桐就在外面,骑在马上跟着队列。公子峰并不让她进来。

 

他给周巡嘴里喂了一点糖水。又用温水擦净了周巡身上的血迹,给他穿了衬衣裤,盖好了那床暖和的熊皮被褥。再一点点擦他的头发,沾满了血污已经凝结成块的头发;在冰冷的水潭里浸泡了很久,血混合着泥泞和冰,都要慢慢地擦除下去。

 

他盘腿坐在车里,随着车轮隆隆的震动有点晃。他沉默地弓着腰擦,小心不要扯到了周巡。

 

他快擦到发梢的时候,周巡轻轻地动了动。

 

他才发觉周巡醒了。

 

他斟酌着,凑过去,让周巡不用费力抬头找就能看到他。

 

“冷吗?”

 

周巡好像有点没醒透,他盯着公子峰看了一会儿,神色还木木的,开口道:“说过了,不用接应。”

 

嗓子哑得一塌糊涂,差点听不出说的是什么。公子峰回手,想给他拿一点蜂蜜水润一润;一边答他:“是我。”

 

周巡有点愣怔地看了看他,忽然把眼睛闭上,口也紧紧地合着,再不说话。叫他喝点蜂蜜水也不理人。

 

这是生气了。

 

他该生气的,挺有道理。幸亏他现在起不来,连动动手指头都扯得伤口疼,只能这样不理人。不然怕是早就蹿出去了。

 

公子峰这样想着,就是看他生气也觉得可开心了。

 

他把蜂蜜水一滴一滴地,往周巡嘴唇里润。不能滴得太快,稍微多一点,周巡就臭脾气地呸出来。公子峰再给他各处擦干净了,接着滴。

 

乐此不疲。

 

他们走得很慢,快到夜半才到了吴国国界,有公子手令才能开了城门入关。

 

骡车穿过城门的时候,周巡忽然开了口,说:“等我伤好了,我就走。”

 

“好。”

 

公子峰正把他乱翘的卷头发上涂了油,编成一个大辫子,盘在头顶上;手里一道编,一道答应了他,心想,自己口是心非,又在骗他了。可是他又觉得,周巡也一样是在口是心非。

 

即使不是也不要紧。

 

我又没答应你,我不会跟着。

 

 

 

赵馨诚觉得他们进入吴国之后路赶得太慢了。不是因为体弱的晨公主,也不是因为有孕的楠夫人,七八天的路拖成半个月走,早歇息晚启程的,这是为什么啊?他拉着越王彬问——此时已经不是越王,他只叫彬。

 

他的彬就告诉他,公子峰的车里有个人,你去看看,就知道为什么赶路这么慢。

 

赵馨诚恭恭敬敬地问过了公子峰,掀开车帘探头去看,一惊之下,一巴掌拍在周巡伤腿上:“老周是你啊!”

 

周巡特别灵便地抬起没事的左腿,一脚把他踹了个倒仰,差点从车上翻下去:“cao!疼死老子了,妈的你滚远点!”

 

公子峰在旁边看着,突然心里一动。

 

他这不是挺能耐的吗,抬腿就踹。怎么我进车厢去他从来也不把我踹出来?天天沉个脸也不说话,一副手折脚断动弹不得的样子。

 

口是心非啊,口是心非。

 

他这样想着想着,就心情很好,接着叫汪苗去命人把烤肉都切作小块,刷上点蜂蜜。

 

 

 

晚上,他往周巡嘴里喂着烤肉,仍旧随便周巡一点手指头也不动。

他在心里想,明天天亮了,给他修剪一下胡子。他脸上的擦伤快好了,还剩一点血痂,一块青瘀,碰着他还疼,回头用药油涂一涂。

 

周巡忽然说:“我不想跟你回去。”

 

你不是说好了要走吗?

 

可是这种时候自然是不能抬杠的,话说呛了,给他抬跑了可如何是好。

 

公子峰略想了想,就问他:“不想去我宫里住?”

 

周巡转了转头,看着他,神色变幻了几番,像是想起了什么难以启齿的话;最后眉梢挑了挑,无端带着些乖戾之气。

 

公子峰突然就懂了。

 

“是。你想得对。”他在烤肉盘子里挑挑拣拣,择了快软骨,给周巡送到嘴里磨牙。免得他咬自己的牙齿根,“那些小公子们在后院里住着,哪儿能让你也去。”

 

把人都扔出去当然是不可能的。

 

周巡的脸顿时就阴了,嘴里嘎嘣一声。

 

公子峰忽然伸出手,摸了摸他的面颊:“别着急。”

 

周巡瞪着眼,没有躲,听凭他摸到虬结绷紧的下颚骨,摸到眉骨和睫毛上来;也听着他说话。

 

“你是我的船夫。当然是跟我住一起。”

 

“…………”周巡欲言又止地沉默了一会儿。

 

前面不远就是驿站,车还在向前缓慢地行进,刚刚点上不久的风灯里,烛火随着车行微微地摇晃。光斑映在周巡的眼睛里,就像月光照在水上,随着晚风明亮地摇摆着。

 

他又说了一次:“好。”

 

公子峰也就点点头,郑重地对周巡说:“好。”

 

这一次,两个人都并无其他的含义,也并无口是心非。

 

 

PS:曾老师说这个片尾曲应该用朴树的《在木星》。真的超级合适!!

我不会贴音乐大家有兴趣的去搜一下呗~~很适合他们俩~~

写完啦好开心啊哈哈哈哈哈哈哈~~~~~~~~~~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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